要玩儿你就玩儿大的
在我的家乡流传这样一个传统,行窃偷盗者成事前被人抓住,就要往死里打。我以为这是乡人骨子里的嗜血所致,家丑不可外扬,也就没好意思问别人:你那儿的人也这样么?这个心结在我胸中郁积多年,除了所谓的家丑,还缘于我对乡人这一行为背后暗含的暴力的恐惧。为什么小偷在他们眼里只有置之死地这一种结果?如果是杀人犯,是不是就要五马分尸了?想着想着,不免背脊发凉:即便是再偏远的山区,教育也随风潜入夜了,这些人看上去怎么反倒像是化外之民,不可理喻?
这一串的疑问和这些年的暴力一起,潜滋暗长,像爬山虎一样,最终布满了整片山墙。我知晓了不独我那一带的人如此,其他地方,尤其是农村地区,都遵循着相同的逻辑:盗窃者是十恶不赦的,我们要打死他。我不知道那些盗窃者被打成伤残直至死亡的捉贼事件,公安和司法机关最后都是怎么处理的;渐渐地我反而理解了,手上沾满鲜血的人,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
在我们的头脑里,有很多朴素的关于理解这个世界的逻辑,比如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比如将自己视作正义的化身,以致过分地相信自己的直觉,在认为可以通过自己的双手除暴安良的情形下,把法制和伦理弃于道旁,将嫉恶如仇的精神气概化为行动的极致。这虽是人类的悲哀,但若脱离具体的现实语境,这悲哀很可能仅限于对书本上某章节哲学问题的探讨。放在打小偷这件事上,则是我们现实生活中的法治不彰,使得人们通过一种简单粗暴的方式,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充当自以为是的审判官,这审判自然包括欲置对方于死地的暴力。从这暴力里面,我们分明能看出对法治的信任,早已在他们心中荡然无存。
事情可能并不像我说的这样必然,关于人们选择某一行为背后的心理成因,往往是很复杂的,有时甚至是没有原因就自然而然那么做了。在打小偷这件事上,人们的初衷也许非常简单,觉得这事儿自己可以作主。而对那些自己没有办法作主的事情,人们只能徒叹奈何,甚至反向转变为对权力的某种崇拜。
庄子就说过这样一句话: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大意是说,你偷一个钩你肯定要被人打死,但你若能窃取一个国家的政权,玩弄人民于股掌之上,那么你很可能得到在人民心中至高无上的荣誉和地位。这除了暴露出吾国人民对权力的变态向往和欺软怕硬的阿Q心态与奴颜媚骨,还告诉人们:要玩儿,你就玩儿大的。
一个窃国者一生的三个片段
翻阅我们的历史,窃国者自不在少数。一个王朝的结束,也便是一个新王朝的开始。此间能够浑水摸到鱼的人,要么是本朝之外的藩夷,要么是不得志的本朝中人。他们有的自此问鼎中原,得以传续子孙福祉,有的则只能瞬间败北,虽风光或可一时无量。这后者中,能够以窃国者身份流传千古的,就属袁世凯了。
历史给过袁三次机遇。
百日维新,光绪皇帝砥励自新,渴望寻求政治上的突破。无奈因触动守旧大臣的利益而致诸多掣肘,终致叶赫娜拉慈禧重出江湖,收拾局面。政变前夕,谭嗣同找到袁世凯,说是有光绪皇帝手谕(是否有我们不得而知),让袁帮忙解围:围颐和园,杀慈禧老朽,救皇上。其时,袁正天津小站练兵,手握一支只服从自己的袁家军,况袁自视开明,光绪命人找他本并不足怪。谁料此千钧一发之际,袁做出了一个足以改变历史的选择:他非但没有出兵,还把谭找他的前前后后上报给了他的上司,直隶总督荣禄。于是有了我们现在看到的历史,慈禧发飙,光绪被囚,戊戌六君子被杀。
在当时的人看来,袁做出的是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是掂量双方实力后的一次冷静抉择;而在今人的解读中,袁的窃国行径却正是从那时开始:他把一个本可以走向政治清明的君主立宪国,重又拖回到了专制的黑暗之中。尽管这次他并没有因此而掌握这个国家的权柄。
辛亥年,此时的袁早已因足疾被摄政王打回原籍。不曾想,愈演愈烈的国内形势让摄政王如坐针毡,武昌起义了,各地响应了,更气人的是本该听命于朝廷的军队也不受差使了——因为他们是袁一手训练出来的。无奈,摄政王只好腆着脸请袁重出江湖。这一年,光绪和慈禧去世已三年,对袁来说,再也没有什么能够让他有所顾虑的了,年轻的摄政王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介莽夫。袁需要的只是一个可以让自己大干一场的时机。
当袁“奉命”重组内阁并重新掌握军队时,他知道自己的这个时机差不多要到了。在武汉前线,袁并不急于奉命派兵镇压革命党,而是时打时退。一方面浇一浇革命党人的气焰,告诉清廷我袁世凯是站在你这一边的;另一方面,又借口革命党势力强大,自己也无能为力,给清廷施加某种压力。这一来二去,时局就全凭袁一人所掌控。等到孙文在南京就职临时大总统,并放言谁能劝清廷退位,这大总统的位子他就让给谁,袁才清楚地知道,这一次时机就在眼前了。
后面的事水到渠成:清廷逊位,袁成总统,大清国亡,民国建立。在当时的一些人看来,袁就像美国的华盛顿一样伟大;而在另一些人看来,袁的举动实属窃国行径。而就笔者言,袁不过延续了他十三年前的做法,他并不贸然行事,所有的决定都缘于他对形势的清醒且准确的判断,只不过这一次袁对权力的渴望显得更加炽热了而已。
这一次,袁总算坐实了他窃国者的身份。
逮民国五年,袁帝制自为,蔡锷云南起义,以致全国响应讨袁,风光一时无量的袁终于遭遇了自己的滑铁卢,皇帝梦只做了短短的83天。
或许是为了给自己的特殊身份找寻合法性依据,免为后人诟病,又或许是其他的什么原因。我们无法清楚地知道称帝前袁的这一段心路历程,袁曾两次靠自己的沉着和冷静站在了正确的一边,这次他却深陷帝制自为的泥淖而无法自拔,我们不禁要问,他过往的对时势的准确判断去了哪儿?对皇权的绝对向往是否是他权欲熏心的根本原因?为什么此前不出现,偏偏这时出现了?
这些问题盖全赖历史的阴差阳错,全然无法解释。我们能够知晓的是,袁的这第三次窃国,几乎葬送了初生的中华民国的前途和命运。而此时,一个军阀分裂割据的时代正悄然拉开它的帷幕。
窃国者必被诛
袁世凯死后,张勋复过辟,曹锟贿过选,张作霖攫取过北京政权,一个个窃国者都对那无限权力垂涎欲滴。他们在历史的舞台上浮光掠影,再也没有谁可以作翻云覆雨手,轻易地改变历史行进的轨迹。等到蒋介石北伐成功形式上统一了民国,他的风光自然直追彼时就职临时大总统的袁世凯。抗日战争的胜利则是他人生的第二次高潮,蒋那时受爱戴的程度,甚至超过了他北伐成功问鼎中原的那个时期。
盛极而衰,当蒋欲把民国变成由他一个人统治的国家,而对某党开启“兄弟”间的战争时,那个最后败逃的结局也就为时不远了。
蒋也是窃国者,他曾经像袁一样风光无限,却出于同样的私欲收获了和袁貌似的结局:他们都被推翻了。这里暗含了一条历史的隐秘逻辑,即窃国者必被诛。
时代已经不同了,随着现代人观念的更新和进步,越来越少人对窃国者产生崇拜之情。过去的政治不过是上层之间的权斗,谁来做皇帝老百姓还是一样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今的窃国者,权斗的背后影射的是专制思维的荼毒,为了一党一姓之尊荣,他们死咬住权力不放,过度的权力集中又势必伴随平民权利的被削弱。
社会化分工越来越精细,平民的利益和执权柄者的利益发生越来越大的关联,甚至呈现出此消彼长的态势,一项政策的出台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现实的利益计算和对现代政治文明的谙习,好似双螺旋,已经深植在现代人的基因之中。那些一心想把国家变成家天下或党天下的人和政党,等待他们的将是和窃国者相同的被诛的命运。
就像《V字仇杀队》里所演的那样,人们再也不相信国家机器的谎言,再也不惧怕国家机器的暴力。他们齐齐地走上街头,宣布这样一个事实:国家是人民的,你们是国家的敌人,请你们滚蛋。
他们的脚步不会像7•23的D301动车一样,永不到达。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