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2日星期五

(2100)[转帖]猫冬的人性

人多怀念童真,原因不二,惟儿时尚不识人生苦乐滋味也。我13岁时“文革”方宣告结束,假使现在讨论“文革”对人性或生命的摧残,我多半不会认为那些惨烈会跟我的童年有什么关联。就像一个90年代生在巴格达的孩子并不觉得他们的日子有什么过不下去的理由。

我时常觉得,所谓历史,其实并不关普通人什么事。带领大家回看历史的人,多半说的不是他自己的事;有能力回看历史、并且将其条分缕析、对照关联、鞭辟入里的言论,未必能够联动起每一个经历者的真切记忆;即使联动勾起,经历者也未必肯去过多玩味。比如现在入冬了,我就总在想念上世纪70年代用“东风二汽”运到院门口的大同煤、以及全院子里的男女老少提筐分煤的情景——我在想那时满大街奔跑的穿碎花棉袄的翘辫子女孩儿,想那些棉帽子下面通红的脸蛋儿和冒热气的头发;见到整整一卡车的煤,几十户贫穷沉闷的人家都绽放了笑脸。随即我自然会想到铸铁的炉子、接在一起的白铁皮烟囱以及烤在炉口的金黄的白薯,和距离白薯很近的正在渐渐温暖干燥的棉鞋。

是的,我忽略了白薯跟棉鞋之间味道的差异,忽略了夜晚父亲因思念生计而发出的轻声叹息,忽略了一个被定性为右派的失眠的邻居,更可能忽略了那时的冬夜有很多人见不到煤、见不到温暖。回溯历史,我们会像多年后想起一位前女友、多半也会只记得她的好处一样——回忆,带有自我选择性。

尽管入冬,今晚广场上参与合唱的人们依旧声音高亢、节奏铿锵。这些很多一辈子都不曾大声说话的人,尽管都已渐入老年,也依然要将自己没入人群才肯通畅发声。他们很少有发出自己声音的机会,一生站位的原则是与大多数人保持一致,一旦孤立就会怀疑自己。“集体无意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其中的某一个人忽然觉醒,忽的发现身边挤挨的都是行尸走肉或鬼魅魍魉。我曾经有一篇《坚硬的朝阳沟》受到这个人群的诘问,好在我已渐脱愤青的愁苦,我知道自己不该去动别人手里的玩具,更不该褒贬人家那件玩具的美丑。就如同我自己也时常觉得以前的天更蓝、以前的人更好一样。一出戏并不能挑剔它的戏文,更应该多看它曾带给人个体的快乐。假使一个老人终生情爱的想象对象就是一个叫“银环”的姑娘,你是不可以说出“银环”的虚假的。纳粹被历史否决,但一个在18岁加入了党卫军的日耳曼青年也并不需要用战后的一生来懊悔和自责,他一定仍在记忆的隧道里寻找着快乐;比如某个晴朗天气下他与一个女监看守之间迷茫而又深情的眼神,他关心着如何将今天的靴子擦亮,好去向那个女同事献一点殷勤。那时集中营的高音喇叭里正在播放布鲁克纳,而营房里几个孱弱的犹太生命即将死去。这个青年会固执地认为布鲁克纳乃人生最美妙的音乐,但营房里的人就会相反。

孩童活在当下,而历史是成年人嚼舌头的东西。战后被拉到街头剪去头发的女子,未必全是以皮肉换取安逸的人,在阿姆斯特丹某个下午的冬阳下,一个德国男人细腻白皙的手指和整洁的头发,或许也曾给某个荷兰女子真切的欢愉和美妙。一个人的双眼看不见抑或不愿看见的,却都被历史看见了,比如那个德国男人靴子后跟儿上粘着的人血。个人记忆,永远只是历史的碎片。

但所谓真相,真的不是存在于每个生命个体各自的记忆中吗?

我曾有过一个奇幻的梦境,我走在一条街上,我自在而悠闲,经验告诉我再行走一刻钟功夫就能到达一个拐角处的咖啡馆,但我却永远走不到。由于是梦里,我就发现我行走的街道是一条正在运转的传送带,我看见柏油路的下面,那里居然热火朝天,像泰坦尼克号的动力舱,好些壮年在那里挥汗劳作,为的是让那条传送带向与我相反的方向运转。我,一个个体生命;咖啡馆,一个个体生命的具体目标;而那条会转动的街道就是所谓“历史的车轮”。在这条街道上,静止的事物是不存在的,任何个体都将被裹挟向前,像泥石流中的草房、风中的沙。

但童真是坚定有力的,像河底的石子,翻滚颠簸,却终究留在了今天的水底。所谓童真,乃是我们赤裸无羁状态下的人性。

人性不可遏制,像铁蹄下的野花、岩石中的泉水、旷野的风、天边的云。人性是每一个男孩掩饰不住的坏笑,是女孩无从假扮的羞赧,人性是穿久了的布鞋大脚趾前头无法藏匿的破洞,是新嫁娘迈出家门时由急切造成的慌乱。

历史有四季,二战时的欧洲和文革时期的中国,都曾是人性的冬季。

冬季里的人性藏在了地板下面、谷仓上面,有时它还藏匿于一封信的字里行间,隐忍在肥大的上衣里或15瓦灯泡的光晕中间;更多时,它会随时随地悄然爬出我们的嘴角,牵动那里的肌肉群,使我们嘴角上扬,做出一个人间最美的表情。在我长成一个半大小子的年头,我开始到处狂走,像一条闷了七天的雪纳瑞刚被放出来一样,四处奔跑、四处狂嗅、四处留痕,对看到眼里的每一点景象都感激涕零、激动震颤、呼哧乱喘。我惊喜于看见的铁轨,它的笔直是那么刚健、弯曲又那么优雅,近景敦实沉重,远景又飘逸轻扬;我看见各种树、各种叶子,我能盯着一片树叶沉浸半个下午,我把那些复杂的叶脉看成织物、又看成河流;我来到野河浜子,我见到那么多昆虫、鱼虾、鸟儿,我把一只蟋蟀装进口袋想象着我们已经成为战友,我拉开麻雀的翅膀看见它神奇的蓝色筋脉。是的,我是一个半大小子,而他的青春早就于一个初春的早上,公然来到。

较早时候,“市联派”和“地老总”还在敌对,“有力量”的工人阶级开始械斗,他们甚至已经用工厂的车床制造出了土枪土炮,街上年纪更大的男孩子们还在传诵立场相异的双方间“战斗”的惊人场面。现在回想,我们上班时的爹妈叔叔大爷们,都是脸色坚毅铁青、洗白了的劳动布工装肃杀板结,在随时的二元选择中间不断变换着敌我阵营。会有某一天晚饭开始前,大人会严肃地告诉自己的孩子,不要再跟某个孩子走得太近,因为他的父亲,刚被发现是国民党特务,于是那个孩子很快就开始独自放学,在下午的阳光下过早地孑然一身。

从小儿,我们这一阀孩子们就都学会了站队、表态、选立场、排斥异己、为所隶属的队伍做不计代价的冲杀。我们以为人生来就是分拨儿的,不是一拨儿的人哪怕他的球鞋雪白、数学成绩最好、家里还有手风琴,统统要拿出抢白的眼神和挖苦的手势,甚至听从一声令下在胡同口揍得他鼻子出血。我们历经无数次与同龄孩子的决裂,又因为头目的一句话又无来由地与之和好。我们从小儿就把自己交给了团伙儿,我们觉得人如果没有一支队伍的收纳简直不能活。

我说了,所谓文革对人性的摧残、所谓政治专制,于我、于我们院儿里的孩子们,或许没有造成过什么样的恶果吧?但我并不能肯定,我们十几个孩子站成一排,一齐向一个被孤立的孩子吐口水之后,有没有给这个孩子形成什么心理阴影?更有,当我们都拿出这个孩子以前借给我们的画书撕个粉碎并摔在地上的时候,那个孩子是否多年后想起仍旧会暗自流泪?他会不会因此而过早地产生诸如仇恨、敌视、报复、雪恨等这些不健康的情绪?这样的情绪会不会在将来的某一时刻瞬间爆发、给更大的人群造成伤害呢?

毕竟,事情才刚过去几十年。



来源:彭东海的BLOG

链接:http://blog.sina.com.cn/s/blog_46f989370100ncx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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