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2日星期五

(2123)[转帖]押沙龙:诸神的末日(一)

(这个是几年前写的一个草稿,偶然想起来就贴了出来。这是关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大约三四万字,一个粗线条的勾勒,想大致了解一战的可以浏览一下。不是很详细,但我自己觉得至少看着还算热闹)

1914年8月4日的夜晚。伦敦城的灯火点点辉映,灿若繁星。英国外交大臣格雷(Edward Grey)子爵看着窗外,感喟说:“整个欧洲的灯火正在熄灭。在我们的有生之年将不会再看到它们被重新点燃。”这句话是那段黑暗岁月最苍凉的一个注脚。
   格雷说这话的时候,欧洲正处于它的巅峰。当时世界上有八个列强,六个在欧洲。这六个巨人的工业生产超过世界总值的一半。它们最辉煌的的代表——大英帝国,掌握着世界1/4的人口,领土超过3000万平方公里。在它的土地上,太阳永远不会落下。欧洲是世界的枢纽,地球的霸主。全世界都在欣赏它的艺术,学习它的智慧。在那个时代,它的武力无与伦比,它的文化举世无双。它控制了现在,似乎也掌握了未来。
   那是欧洲梦幻般的黄金岁月。
   但这一切,在格雷子爵面前戛然而止。太阳落下了。灯火熄灭了。
   格雷子爵确实没有机会再次看到欧洲的灯火。他在另一次世界大风暴的前夕死去。那是1933年。在那一年,德国出现了一位长相怪异的新总理。他的名字叫希特勒。
      
一 雪崩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非常简单:奥匈帝国的皇储斐迪南大公(Franz Ferdinand)在萨拉热窝被刺杀。这次暗杀并不是长期策划的惊天阴谋,完全是一个突发的偶然时间。刺杀活动也非常拙劣,但是斐迪南的愚蠢弥补了这一缺陷。
   斐迪南结束军事检阅后,和他的夫人索非亚坐在敞篷车里,驶往市政厅,道路两旁挤满了观看的群众。但是斐迪南不知道,有六个暗杀者就藏在这些人群里。车开到闹市中心的时候,一名刺客冲上前去,抛出一枚炸弹。炸弹扔的很不专业,完全没有命中目标,在车子的后面爆炸,伤着了一位军官。这位军官被炸后并无大碍。暗杀者则被当场抓获。四名缺乏敬业精神的同伙见此情景一哄而散。只剩下一个17岁的年轻刺客——普林西波仍旧留在原地,等候机会。这个时候,如果大公取消下面的活动安排,一切都不会发生了。也许格雷子爵也就不必发出那样的感喟,也许几百万人就不会横尸沙场,也许列宁只能作为流亡者客死西欧,也许希特勒只能以一个三流画家终老一生。
   历史的轨道在这一瞬间被劈成两条。在这两条轨道里,斐迪南做出了选择。
   他依旧驱车前往市政厅。欢迎仪式结束后,斐迪南坐车返回下榻处。命运的骰子已经掷出。他走上了死亡之路。在一条街道的拐角处,司机拐错了方向,不得不将车倒回。这个小小的意外决定了一切。普林西波抓住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快步走了上来,掏出一把勃郎宁手枪,向车内连开两枪。一枪打中了大公的脖子,一枪打穿了大公夫人的腹部。几分钟后,夫妻二人双双死去。      



   这次暗杀象野火一样点燃了整个欧洲。外交官们充满活力地四处忙碌;政客和将军们关起门来召开秘密会议。他们用了一个月的时间,终于卓有成效地让形势完全失控。
   到了7月底,一切都已不可挽回。奥匈帝国相信(或者假装相信)塞尔维亚政府是这次刺杀案的幕后元凶。这个指控完全是捕风捉影,但是真是假,谁也不在乎。7月23日,奥匈帝国向塞尔维亚递交了最后通牒。后者回应得非常恭顺,但奥匈帝国在德国的支持下,坚定地向自我毁灭大步挺进。它在28日正式向塞尔维亚宣战。其后一周内发生的事情快得让人目眩神迷。报纸上差不多每天都要刊登一个新的宣战书。欧洲人被震惊地目瞪口呆。但此刻他们还不知道,自己所熟悉的世界即将一去不返。
   德国、俄国、法国、英国一个又一个被卷入大风暴的中心。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
      
   没有斐迪南刺杀案,也许就不会有第一次世界大战,也许它可能会将战争推迟很长时间,而形式也会随之变化。但是仅有斐迪南刺杀案,也断断不会有世界大战。只有放在历史的大背景下看,我们才能找到战争的源头。
   1914年的战争就象一座巨大的古鼎。文明世界在鼎里面,被血浸泡,被火煎熬。上千万的尸骨在血海火湖中被溶解得无影无踪。在这邪恶之鼎的下面,是它的三条鼎足。      
   第一个支柱是民族主义。
   在中世纪,民族主义在欧洲完全不存在。一块领土可以作为嫁妆,在王朝之间转移交接。没有人会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基督教的十字架笼罩着欧洲,国家-民族共同体还只是虚幻的存在。宗教改革后,统一的基督教不复存在,国家的权力则开始迅速崛起。在这种大背景下,民族主义的根芽在茁壮成长。到法国大革命期间,民族主义开始定型,逐渐发挥其无远弗届的威力。此后的一百年内,它更成长为一头凶猛的野兽,吞噬了整个欧洲。民族主义直接导致了德国和意大利的统一,永久性地改变了欧洲的局势。
   美国学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体》一书中,认为“民族”本身是一种文化的人造物。现代的美国人可以这么说,但1914年的欧洲人决不会做如是想。对他们来说,民族已经取代了上帝,成了新的精神图腾。对他们来说,民族不再是一个抽象的词,也不是什么人造物。民族成了比文明更伟大的不朽存在。一些人愿意为法兰西民族而死,一些人则高唱《德意志高于一切》。20世纪的欧洲人,为同一出歌剧鼓掌,为同一本小说流泪,为同样的文明成就而自豪,但他们却献身给不同的精神图腾。为了这些图腾的荣誉和利益,他们有义务彼此杀戮。
   民族主义曾经是生气勃勃的历史推动力,但在20世纪初的欧洲,它已经堕落成了野蛮信仰,教唆人们去恃强凌弱、滥杀无辜。一个普通的德国青年,平时可能是一个和蔼的父亲、多情的丈夫、温良的邻居,怎么也不会想起拿着刺刀捅别人的肚子,但是一旦有人在他耳边吹起“德意志民族”的号角,他就能瞬间蜕化成野兽。就是这样的青年,簇拥在一起,向1914年冲刺。几百万尸体、崩溃的国家,就是终点的彩带。
      
   1914的另一个支柱则是社会达尔文主义。
   达尔文的进化论发布后,引起了一连串的巨大的反响。它对社会意识方面的影响,甚至超过它对科学的贡献。一些对生物学知之不多,对社会学所知更少的半吊子学者把它引入了社会领域。达尔文卓越地解释了野兽的进化。这些学者就干脆教唆人们披上野兽的皮毛,互相吞噬,以这种可悲的方式来诠释达尔文的学说。
   从十九世纪下半叶起,欧洲人就迷恋上了社会达尔文主义。这些欧洲人深信,文明世界和非洲草原并无本质区别。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统治一切。整个世界无非是一场零和游戏的巨大舞台。成功者的收益就是失败者的损失。他们尚不敢将此法则公然引用到民族内部。但在民族主义的大力帮助下,他们宣布所有的民族都不过是茹毛饮血的丛林斗兽。民族要想生存,就要摧毁其他民族的生存,至少也要让其遍体鳞伤,苟延残喘,从而无力危害自己。
   这种思想象巨大的瘟疫一样在欧洲四处蔓延。所有的大国都渐渐相信:自己要想幸福,最好的办法无过于让别人受苦。公平地说,这种野蛮思想并不全是社会达尔文主义造成的。它有自己更深远的历史背景。但社会达尔文主义是它最完美的理论表达。
      
   1914的最后一个支柱则是恶化的政治局势,这也是世界大战的直接推动力。
   从拿破仑战争之后,欧洲享受了一百年的和平(1815-1914)。在这一百年内,欧洲大国之间战争持续的时间只有三年半。(见阿瑞吉《现代世界体系的混沌与治理》)而这些战争的规模和破坏力也相当有限。这种长期和平要归因于英国的霸权地位。在欧洲,英国的霸权地位不是靠武力来实现的。它依赖的是主要是一种软性力量。英国是工业革命的发动者,它也是世界经济的轴心、金融体系的枢纽、欧洲秩序的协调者。它就象欧洲的太阳,所有的行星都围绕着它运转,吸收着它散发出的光和热。但是随着新工业国的崛起,民族主义的高扬,英国的霸权地位摇摇欲坠。太阳黯然失色,失去了中心的行星开始互相冲撞。星尘弥漫,无序蔓延。新的稳定系统形成需要漫长的时间、惨痛的代价。两次世界大战就是这个体系崩塌与重建的苦难进程。
   1914年的欧洲就是一个面临瓦解的太阳系。各种矛盾纠缠难解:德国想成为新的世界霸主;大英帝国则想继续当世界霸主;俄国想得到更多的土地;法国害怕德国;奥匈帝国则害怕俄国;意大利则想要把自己卖个好价钱。
   但这些复杂的矛盾冲突并不一定会导致全面战争。战争的起源有一个发展渐进的过程。
      
   有人把战争的爆发归咎于争夺殖民地,这种说法是不对的。如果殖民地的争夺能导致战争的话,那么英国和法国最有理由开战。也有人将战争归咎于金融集团的阴谋。再没有比这个更荒唐的了。如果说伦敦城的金融集团天天策划着怎么搞一次战争,好让英国经济垮掉,那只能说那些金融家疯了。美国的金融家通过给财政破产的战争国贷款,倒是可以套取一些利益。但如果硬说英国首相和德国皇帝都是摩根集团利益的代理人,那就完全是阴谋论的胡言乱语了。还有人相信外星人控制了美国政府,阴谋通过美国来奴役地球人呢。这两种阴谋论本质上并无二致,都是为了耸人听闻而炮制出的胡话。
   真正的问题在于:几十年来,恐惧和焦虑的气氛日甚一日。所有的强国都在为未来的地位忧心忡忡。现在,英国的经济增长率低于德国,但英国不会因此就策划发动战争打击德国。但在100年前,欧洲国家就有这样的冲动。民族主义和社会达尔文主义已经把世界描绘成一个你死我活的斗兽场。英国霸权瓦解之际,所有的大国都急于寻找自己的位置。所有大国都把在斗兽场中地位的跌落,看成世界的末日。在这种恐惧的驱动下,列强们组成了军事同盟
      
   1882年,德国、奥匈帝国和意大利组成了三国同盟。1907年,英国、法国和俄国则组建了三国协约。这是危险的一步。这种军国同盟使局势进一步失控。现在,局势已经超出了任何一个国家能控制的范围。任何冲突都可能演变为全面战争。欧洲的列强陷入了死局。
   等到1914年的考验到来时,死局已然无解。俄国不可能不作战,否则巴尔干就会落入奥匈帝国手中。德国不可能不作战,否则奥匈帝国就会在俄国打击下崩溃;法国不可能不作战,否则俄国会被德国粉碎;英国不可能不作战,否则德国就会成为欧洲的霸主。在强硬的敌人面前,只能装作比他更强硬。任何退缩都不可想像。这是一场雪崩似的大灾难。
   事实上,没有一个国家真想要打一场殊死的全面战争。也许他们想要战争,但没有谁想要一场世界大战。卷入到大战的列强都被矛盾心态撕扯着。预感到灾难来临,却又无力避免的人,不止格雷子爵一人。奥匈帝国皇帝约瑟夫弗兰茨宣布战争爆发时,说道:“我并不希望这件事情发生。”德国皇帝直到最后一刻,还在问询他的将军们:能不能避免和法国作战?将军们回答:这是可能的。
      
   这简直是一出希腊悲剧:神明在奥林普斯山上抛掷着命运的骰子,合唱团在吟咏着古老的谶语,主人公怀着恐惧和矛盾的心情,一步步走向毁灭。
   悲剧的核心在于:局势已经失控,所有的强国都陷入了死角,只能任由命运摆布。
      
  二 血 海 初 涌
    
    欧洲人当时根本不知道要从事的是什么样的战争。
    他们的经验主要来自于普法战争:战争短促,破坏力不强,一两次会战就决定了一切。普法战争只持续了几个月,伤亡不过15万人。1914年夏季,许多欧洲人都相信这次战争会在圣诞节前结束,并不会流太多的血。
    但事实上,此时的战争早已今非昔比。在以往的时代,经济和军事还是相对独立的两个领域,国家的经济资源很难转化为军事力量。拿破仑军队横扫欧洲,并不是因为法国的工业实力雄于天下。而普鲁士能够在色当击败法国,也并不是因为其时法国经济已经濒于崩溃。但在20世纪初,战争胜败和参战国的经济势力密切相关。拿破仑在1806年用1500发炮弹打垮了普鲁士军队。但是在1918年,法国每天都要消耗20万发炮弹。没有强大工业实力的国家注定要失败。
    世界已经正式进入“总体战”的时代。持续4年的美国内战就是它的先奏。但是各国参谋部里颟顸迂腐的将军们,却没能理解它的含义。他们满脑子还是拿破仑、腓特烈这些过时的符号。
    群众也被这种乐观精神感染。无论在巴黎还是在柏林,人群都向开赴前线的军队欢呼致敬。他们不知道战争将要持续四年,吞噬掉几百万青年。那些肢体残缺的幸存者返回家园的时候,也会发现一切都已面目全非。旧的世界已象幻象一样随风飘逝。
    但在那个夏天,大家还意识不到这一点,他们一厢情愿地认为一切都不会持续太久。和平很快就会来到,世界还会恢复正常。只有少数敏感的人,才能察觉到这将是一场摧毁欧洲文明根基的战争。
    
    德国参谋部执行了一个由来已久的战略:施利芬计划。这个计划认为:法国可以快速集结军队,形成打击力量。而俄国的军队虽然更庞大,但机制落后,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集结起来。因此,德国为了避免双线作战,应当抢先集中力量打击法国,把它彻底摧毁,然后再挥师东进,迎击俄国。战略部署上,德国采取大迂回的策略。德法边境上,德国军队应该采取守势,主力部队则部署在右翼,以逆时针方向横扫比利时,突入法国北部,最终目标是巴黎城。整个进攻路线酷似一个巨大的扇形。扇柄则指在德法交界的梅斯——凡尔登一线。整个计划的要点是快速进军,不给法国人喘息之机就施以雷霆一击,结束西线战争。
     这个计划简洁、完美,唯一的缺点是不切实际。
    
     1914年的时候,军事形势更有利于防守,而不是进攻。当时,坦克和轰炸机还没有问世,速射武器却变得接近完美。带弹夹的来复枪和机关枪,可以有效地摧毁步兵冲锋。骑兵更是变成了理想的靶子。1814年,拿破仑的骑兵高喊“皇帝万岁!”冲向敌军阵线,确实让人望而生威。但在1914年,一阵机关枪和榴弹炮的“钢铁狂飙”会向镰刀割麦子一样,准确无误地把他们全部撂倒。只有在东线的开阔地带,骑兵还能有发挥一点作用。壕沟战取代了拿破仑时代的运动战。依靠一次突击结束战争,已经成了遥远的梦想。
     但是法国统帅部以自己的愚蠢大力配合德国人,险些让这个不切实际的梦想变成真实。
    法国的福煦(Foch)将军梦幻般地说道:“只有当一个人认为自己失败了,他才真正失败了。所以只有精神上的失败。”他对技术变迁一窍不通,却捻着胡须,神秘地说:“任何火器的进步,其最终结果都只会增强进攻方的力量。”这样的指挥官,只配得到失败。一群拿破仑的崇拜者充斥着法国参谋部。他们全然不顾机关枪和榴弹炮,一味鼓动士兵端起刺刀大胆冲锋。更要命的是,总司令霞飞(Joffre)没有指挥大规模军团作战的经验,执拗地凭借农民式的直觉,断言德国主力将在左翼,而不是右翼。


 
    在法国将军的配合下,德国计划进展顺利。8月4日,100万德军开进比利时,势如破竹。唯一的大规模抵抗发生在列日城堡。但德国的42厘米榴弹炮解决了这个麻烦。很快,整个比利时宣告沦陷。法国-比利时边境兵力薄弱,更没有像样的防御体系,简直就象一个松软可口的蛋糕。在比利时的战争第一次显露了现代战争的残酷狰狞。19世纪的战争局限在战斗人员之间,平民受到的影响不大。但此时,德国士兵却炮轰大学城,枪杀成百的人质。整个欧洲为之义愤填膺。但和未来的杀戮相比,这种暴行完全不值一提。此时,欧洲人的战争道德还没有彻底沦丧,他们站在旧文明的遗骸上,对新世界的暴行震惊不已。但很快,他们就会对此见惯不惊。
    法国军队在做什么呢?他们没有挥师北上,反而沿着德法边境攻击敌军。法国士兵端起刺刀冲向阿登的德军。下面发生的不是战斗,而是屠杀。德国人在坚固的防御阵地后面,成批成批的枪杀法军。其实,此时无论是法军还是德军,都不知道该怎么防御、怎么进攻,但是法国参谋部在愚蠢程度上略胜敌人一筹。法军丢盔卸甲地败下阵来。德国人本可以顺势追击。但德国总参谋长毛奇(Moltke)深恐会把法军赶到北线,影响到施利芬计划计划的实施,因此停止追击。
    发生在法国北部的战争变成了一场赛跑。法国北部军团、英国远征军(他们刚进入战场就遭到迎头痛击)向巴黎方向撤退,德国军队则向巴黎方向挺进。双方奔跑速度相当,每天大约30公里。此时,霞飞才如梦初醒,明白了德国主力进攻方向。他迅速改组法军部署,调集军队支援北部战线。
    巴黎一片惊恐。但法国内阁却表现出了自杀式的大无畏精神,8月25日,法国总理还在召开会议,热烈讨论意大利和阿尔巴尼亚的关系!陆军部长梅希米(Messimy)喊叫着指出:德国人还有十天就会打到巴黎,而阿尔巴尼亚人对此肯定爱莫能助。这时总理才放弃了心爱的话题,决定组成一个军团防御首都。
    这时只能盼望德国人的愚蠢来拯救局面了。德国将军们果然不负众望。
    德军的左翼要么应该固守边境,要么应该适度后撤,把法军主力吸引到东方,远离开北部的主战场。但是德军指挥官擅自发起进攻。他们的攻势被瓦解,但却把法军推向西部,这样,他们和主战场的距离缩短了。战线的收缩显然有利于法军。
    更糟糕的是,在西线战斗最关键的时刻,毛奇却乐观地认为:法军已经完蛋了,该是收拾俄国的时候了。他下令从西线右翼抽调两个军支援东线战场。如果不是德国皇太子的坚决反对,他本来是要抽调六个军呢。
    但两个军已经很要命了。由于战斗减员、此外抽调了许多部队驻守比利时,德国右翼的部队已经从34个师减少到25个师。由于兵力不足,过长的战线开始出现四分五裂的苗头。在这个关键时刻,抽调任何部队,都可能撕裂战线,削弱攻势。
    
     战争的天平在慢慢逆转。
    德军撇开巴黎,试图从背后进攻德-法边境的法军,对他们形成合击之势。但是他们低估了法国军队。法国统帅部从初期的愚蠢中挣扎了出来,决心挽回局面。从各地集结而来的法军,和英军远征军一起,在马恩河迎击德军。
     9月6日到10日,在马恩河爆发了开站以来,第一场真正的血战。200万军队卷入了战斗。5天之内,伤亡人数超过50万。双方人员损失相当。这么短的时间内,这么大规模的伤亡,这在欧洲历史上前所未有。战争局势一度非常危急,但是法军付出了惊人的努力,又获得许多偶然的运气,终于将德国军队赶出马恩河。法国被拯救了。
    两个礼拜前,毛奇还骄傲地认为德国已经大获全胜,法国行将灭亡。但马恩河战役结束的第二天,他心理已经崩溃,象一只受惊的老母鸡一样张皇失措。毛奇歇斯底里地向皇帝汇报:“陛下,我们输掉了这场战争。”这就是德国总参谋长的心智……他激动地病倒了,然后被解除了总参谋长的职务。
    马恩河战役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最重要的事件。在它之前,法国还没有建立稳定的战线,德国还有可能摧毁法军。圣诞节前结束这场世界大战,看上去几乎要变成现实。但是马恩河战役粉碎了这个梦想。至此,施利芬计划完全失败。
    
    但德国并没有失败。德军的状况固然很糟糕,后勤也濒临崩溃,但法英联军也已精疲力竭。重整旗鼓后,双方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赛跑,不过这次不是向着巴黎,而是向着大海。两条平行的壕沟向英吉利海峡迅速伸展。到了11月,西线彻底稳定了下来。带刺的铁丝网、壕沟、机关枪,贯穿整个法国北部。未来的四年内,这条战线将象铜墙铁壁一样,万难突破。哪怕牺牲几十万士兵,也不过将它在某些地段挪动几十公里。
    
     此时在东线,则是另一派景象。这里领土开阔,很难建立稳定的战线,相形之下,更具有运动战的特色。
    欧洲大国对俄国这个庞然大物多少都怀有几分敬畏。俄国疆域之辽阔,兵员之丰富,在欧洲无与伦比。沙俄击败拿破仑的事迹,也依旧刻在所有欧洲将领的心头。德国人将沙俄军队尊称为“欧洲压路机”。这个压路机虽然在克里米亚、日俄战争中两次失手,但大家还是忍不住害怕它。
     从数字上看,俄国军队的力量确实相当骇人。战争期间,俄国共动员了1300万军队,在全部参战国里名列榜首。
     但那是怎么样的军队啊!
    
    后勤系统效率低下得骇人听闻。一出国境,粮食补给就会马上出现危机。装备之坏,更超过后勤之恶劣。有些军团里,俄国士兵不得不三个人共用一条步枪。一个俄国士兵对英国记者说:“我们除了胸膛外,一无所有。”哥萨克骑兵则已经堕落得跟土匪相差无几。指挥官的素质则和士兵装备一样低劣,似乎是在三个人合用一个脑子。第二军团里,参谋们没有地图,只有罗盘。这些手拿罗盘做参谋的优秀人士里,有一位不过是个巧克力糖厂的小职员。他之所以能做参谋,就是因为他会画漫画。就是这样的人,聚在一起,凑合着给军团做参谋。
     很快这台巨大的压路机就显出原形。
    
    开战伊始,德国人把绝大部分兵力投入了西线。在东线只部署了一个军团(约20万人)。德国原来以为俄国行动迟缓,总要用六七个礼拜来集结部队,所以暂时不用担心。但是他们低估了俄国人的鲁莽精神。这些东方的好汉并不象德国人那么谨小慎微。他们可不管那么多,而是一往无前,直奔灭亡。开战两个礼拜后,一支俄国军团已经跌跌撞撞地冲入德国的东普鲁士,全然不管后勤是否已经准备就绪。四天后,另一个俄国军团也开了进来。
    这两个军团总数超过德国军队的一倍。但他们半饥半饱,精神高度紧张,对敌人的情况一无所知。而且两个军团司令互相憎恨,随时盼着对方倒霉。
    德国人被俄国军队吓坏了。指挥官准备放弃东普鲁士。但是皇帝和毛奇都坚决反对,他们委派兴登堡(Hindenburg)和鲁登道夫(Ludendorff)接管东普鲁士德军,应战俄国。
    
    俄军初期获得了不小的胜利,凭借数量优势将德军打得狼狈逃窜。但是很快,俄军开始举动失常。鲁登道夫惊奇地发现,这俄国军团彼此之间似乎毫无联系,象两个瞎子一样渐行渐远。他马上决定集中兵力,对付其中一个军团。
    这个倒霉军团的指挥官是萨姆索洛夫(Samsonov)。他是一个“友善和单纯”的人,可惜友善和单纯在作战中毫无用处。萨姆索洛夫也觉察到了危险,要求暂停前进。但俄国总参谋长以蠢材所特有的乐观精神下令:“不要再扮演懦夫角色,继续进攻!”萨姆索洛夫果然没有当懦夫。他精神抖擞地将部队带到德国人的伏击圈中。接下来是坦能堡大屠杀。十五万俄军只有一万人逃出虎口。萨姆索洛夫本人由五名参谋陪同,逃往俄国边界,他因体力不支落后,最后开枪自杀。
    另一个俄国军团很快也被打得丢盔卸甲,伤亡惨重,不得不逃出东普鲁士。鲁登道夫和兴登堡成了德国的民族英雄。此后,俄国军队再也没能侵入德国领土。
    
  
 三 东 方 奇 兽
  
    但俄国在对付奥匈帝国的军队的时候,却大获成功。唯一的原因是奥匈帝国更加虚弱不堪。这简直是河马和犀牛的战争。双方都臃肿不堪,调度及其拙劣,而且更可悲的是,他们对敌人的情况都一无所知。这两个军事机器都拥有恐龙般的身子和恐龙般的脑子,运转起来象古老的蒸汽机一样乎乎直喘,让人看了揪心。战斗混乱异常,毫无章法。到处是烟尘四起、乱七八糟的混战,就象两个土流氓在乱踢乱打。
    这并不能全怪他们的指挥官。事实上,奥匈帝国的司令官甚至相当聪明,但他手里的军事机器实在是太过拙劣。最终,俄国犀牛大获全胜。奥匈帝国以惊人的速度垮了下来。俄国人一口气打到了匈牙利平原。奥匈帝国损失了35万军队。如果不是俄国可悲的后勤系统,奥匈帝国可能会被彻底摧毁。幸亏德国人及时援救这个不中用的小伙伴。18个德国师赶往支持奥匈帝国,勉强稳定下了防线。
    
    此后的东线形式大体固化了下来。德国人总能击败俄国人,而俄国人几乎也总能击败奥匈帝国。战线缓慢地向俄国腹地推进。但是德国并不希望大规模入侵俄国,虽然鲁登道夫和兴登堡抓住一切机会鼓吹东进。德国满脑子想的都是西线。在东线,他们知道了“俄国压路机”的真相后,就满足于维持战线,让俄国人疲于奔命,缓慢地自我崩溃。但即便是这种三心二意、时紧时松的压力,俄国人也难以支撑。由于糟糕的指挥、落后的后勤、可怕的交通、枯竭的财政,俄国大踏步地走向灭亡。他们也策划过多次进攻,希望能走出这个泥潭。但所有的进攻都遭到可怕的下场。几十万的军队投向德军的虎口,马上就毫无踪影。这简直让俄国人难以置信。他们认为这是沙皇和将军们的愚蠢所致。他们的指责当然很有道理。但更重要的原因倒不是俄国领导人的愚蠢,而是因为俄国的军事实力严重地落后于德国。
    俄国摆脱困境的办法就是攻击奥匈帝国。这也是它品尝胜利滋味的唯一途径。整个战争中,俄国最辉煌的胜利是在1916年。在法国人的哀求下,俄军集结起200万军队,冲向奥匈帝国。两周之内俄军俘虏了20万敌人,推进60公里。奥匈帝国的军队在重击之下彻底瓦解。帝国政府则面临垮台。除了德国人,谁也挽救不了帝国了。此时在西线,凡尔登战役正在高潮。德国总参谋长法金汉(Falkenhayn)简直气疯了。他一边咒骂奥地利人,一边勉强拼凑军队去支援这个可恨的盟友。
    
     这就是俄国的贡献。
    它虽然根本不可能击败德国,但却可以牵制德国相当数量的兵力。但是俄国付出的代价何其惨重!1917年之前,俄国就已经死伤360万人,被俘210万人。如此大的牺牲换来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惨败。和德国交手,几乎从来没胜过。俄国人的意志已经被摧毁。这个“欧洲压路机”已经沦落成了乎乎喘气的钢铁废物。
    俄国原始笨重的经济更支撑不起这样漫长的消耗战。贸易已经基本停顿;国库已经干涸;物价则攀升到了挨饿更划算的地步。沙皇征召第二类新兵(家庭中养家活口的唯一男性),又使民怨到了沸腾的顶点。协约国(尤其是英国)唯恐俄国垮台,也在努力给俄国提供一些财政援助,但这些援助也只能让它多苟延残喘几日而已。三年来,德国只用了一小部分资源和俄国作战,俄国就已经走向崩溃。唯一能让俄国沙皇感到安慰的是,奥匈帝国也在和它一起崩溃。
    
     奥匈帝国的军事成就比俄国更加可怜。
    它是一个由多个民族胡乱拼凑起来的帝国,开战时的动员令不得不用15种语言下达。据说只有神圣的皇帝(也就是西西公主的丈夫。他在银幕上温柔多情,英俊倜傥。但在现实中却是一个冷漠的父亲、不忠的丈夫、短视的君王。勤勉和敬业是他身上的主要优点。)本人才会这么多语言。许多列兵却没有这个福气,他们甚至听不懂自己的排长在说些什么。民族主义把法国、英国、德国变成了嗜血的巨兽,却把奥匈帝国变成了一个泥足巨人。在欧洲列强里,它活像一个瘸了腿,却拗起性子执意参加马拉松比赛的怪人。只有在地图上,才能体会到它的显赫。在战场上,任凭多么乐观的观察家也很难找到它的优点。
    

     它表现出的拙劣简直难以形容。
    这个蛮横帝国向塞尔维亚递交最后通牒的时候,显得神气活现。但真到交手的时候,却收拾不了这个500万人口的小国。一开战,帝国军队就被打得丢盔卸甲。帝国为了洗刷耻辱,拼凑出占压倒性优势的兵力,猛攻打塞尔维亚。这次它真地打下了对方的首都贝尔格莱德。但一个礼拜之后,这次胜利进军就变成了可怕的灾难。奥匈帝国军队被赶出贝尔格莱德,全线溃败。塞尔维亚的军队跟在他们后面穷追猛打。那是在寒冷的冬季。皑皑白雪上浇透了帝国士兵的鲜血。
     就是这样的一个帝国!
    后来还是要靠德国和保加利亚的帮助,帝国才能占领塞尔维亚。塞尔维亚的在德国、奥匈帝国和保加利亚的夹击之下覆灭。它的灭亡是世界大战史上最悲壮的一幕。塞军残部翻越冰山雪岭,撤退到阿尔巴尼亚。他们形容枯槁、象野人一样蓬头垢面,吞吃一切能找到的食物。无数尸体倒在行军路上。背后则是他们沦陷的家园。等他们被协约国海军拯救出来的时候,只有14万人幸存。这些幸存者骨瘦如柴,惨不忍睹,让人看了潸然泪下。
    值得一提的是,塞军做苦难撤军的时候,还有两万三千名奥匈帝国俘虏也混杂其中。对于帝国的力量,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象征了。
    
    奥匈帝国在战争的第二年就已经开始濒临崩溃。让人奇怪的是它总能气息奄奄地活转过来。许多观察家都多次很有把握预言它马上要垮台,但是它总是能爬起来拍拍土,接着瘸着腿跑向地平线。
    它能坚持下来的主要原因是德国的援助和俄国的虚弱。俄国总是在彻底摧毁它的关头开始体力不支,及时赶来的德国军队则会扶起它掉队的小伙伴。此外,有弹性的奥地利-匈牙利双头政府体制,也为帝国的延续做出了贡献。
    整个东线的格局就是这个样子。几个陷在泥潭里的敌手胡乱地撕扯着对方,在泥潭中越陷越深。决定胜负的关键不是拳脚,而是逐渐进入耳鼻的泥浆。
    
 四 西方的死亡竞赛
  
     整个战争的核心是在西线。
    在战争的第一年,西线的战斗模式已经固定下来。德军在法国北部的战线,形状酷似一个巨大的舌头。几年下来,那条巨大的舌头岿然不动。它有时薄些,有时厚些,但根本没有真正的变化。英法联军和德军在舌头两边构筑了坚固的堑壕防御体系。阵地用带刺的铁丝网屏蔽,用机关枪和大炮防护。
    进攻是单调的。开头总是铺天盖地的炮火。几十万发炮弹把阵地炸得面目全非。你看着那土地,绝对想不到那曾是富庶的农田。裸露在太空里,被陨石轰炸过几十亿年的月球,都没它那么面目狰狞。但这样的轰炸并不能解决问题,人总是比月球的石头更狡诈。在炮火后,士兵们匍匐前进,到了合适的距离,跳起来向铁丝网发起冲锋。这时,躲藏在壕沟内的敌人就用速射武器把他们变成一堆尸体。运气好的时候,他们也能撕裂对方的阵地,但是由于没有机动力量,敌人的堑壕偏偏是一层又一层,纵深很大,胜利方也很难扩大战果。
    
    如果说二战是坦克和飞机的战争。一战就是大炮、机关枪和铁丝网的战争。战争既笨拙,又残酷,而且枯燥无比。一次战斗往往就有几十万士兵横尸沙场,却没有任何像样的突破,唯一的成果就是让对方也死几十万人。这不是战争,而是两只肥硕的海豹在互相撞击。这里没有多少技巧,有的只是体重。谁的心脏承受不了而先行爆裂,谁就宣告失败。
     一场让人厌倦绝望的体重消耗战。而海豹身上的每一粒脂肪细胞就是一个欧洲青年。
    
    几百万士兵蜷缩在潮湿的壕沟里,过着象老鼠一样的生活。欧洲文明谱写了交响乐,产生了相对论,创作了最优美的小说,但最后却把欧洲的青年都变成了耗子,在老鼠洞里盘踞了四年。这些人就象卡夫卡小说《地洞》里的动物一样可悲,过着阴暗的恐惧的生活。炮火和死亡如影随形。青春被政客和将军们变卖,变得象壕沟里的泥浆一样毫无价值。参谋部里那些冷酷迟钝的将军无谓地浪费他们的鲜血,就象对待廉价的抹布。
    这些青年的热情已经消磨殆尽,只有对未来还有微弱的希望。正是这种希望让他们收拾起青春的残骸,在壕沟够忍耐过一个又一个的黑暗日子。奥登的诗歌也许是他们心情的最好写照:
     明日,多如炮火燎原的年轻孩子;
     诗人湖滨漫步,周复一周的心神交流,窃窃私语
     明日,自行车上,青春竞逐在夏日向晚的郊野之间。
     但今天:战斗……
     (奥登《西班牙》。)
  
     但明天的希望何其渺茫!政客和将军们已经把几百万人的未来一笔勾销。
    协约国的许多将军愚蠢得让人窒息。他们对德国的铁丝网和机关枪毫无办法,但依旧精神抖擞地制定一个又一个愚蠢的作战计划。他们满脑子只记住两个字:进攻!当然不是他们自己进攻,而是那几百万风华正茂的青年。事实早已反复证明了盲目进攻只会招致惨败。可指望这些老东西们能吸收新知识,实在是太苛刻了。几百万士兵冲向坚固的防御阵地,白白地丧失了生命。
     1915年的战事惨不忍睹。两位63岁的老头——法国总司令霞飞和英国远征军总司令约翰•弗伦奇(John French)——争先恐后地把手下的青年送到机关枪前送死。马恩河战役的成功使霞飞变得轻狂自信,一味鼓吹勇敢可以创造奇迹。1915春天,他骄傲的宣布将在秋天攻入莱茵河。数百万大军象“大舌头”的两翼进攻,象要摧毁德军的突出部。结果这些军队直扑莱茵河,而是直扑地狱。那是一条让人毛骨悚然的血路。为了推进几米,往往就要损失成千上万人的代价。
    弗伦奇爵士看到法国人的壮举,决心在害死本国青年的竞赛中赶上霞飞。他也策动了几次大规模进攻。德国人躲在铁丝网之后,象打田鸡一样地屠杀英法青年。在伊普雷战役中(4月22日),德国人还使用了氯气。5700个大罐子的毒气飘向协约国军队。法国军队从没有梦想到过这种武器,他们要么窒息而死,要么惊慌地逃遁。关于毒气,霞飞和弗伦奇受到过情报机构的警告。但他们根本没有费心思考虑过这个问题。也许他们认为预先为士兵准备防毒面罩,是娇惯和纵容,也许他们只是简简单单的愚蠢和固执。
    
    整个1915年,充满了无休止的进攻,无休止的死亡。高级指挥官从没有珍惜过士兵的鲜血。一味的蛮干带来了可怕的后果。协约国付出的代价大得让人恐怖,而取得的成果小得让人可怜。整个西线,没有任何一个处突破5公里以上。而一年之中,协约国伤亡高达157万人,德国的伤亡不到这个数字的一半。哪怕英、法的司令官都是德国间谍,他们能搞的破坏也不过如此。
    弗伦奇终于被英国内阁撤职了,理由倒不是因为他的渎职和无能,而是因为他和法国人关系处得很差。这位将军最终退休的时候,为了奖励他对英国带来的巨大伤害,英政府给了他5万英镑和一个伯爵的头衔。
    
     但接替他的黑格爵士(Douglas Haig)比他还坏。这位总司令对协约国的伤亡情况很满意,认为德国人会承受不住压力。为了进一步证明自己的愚蠢,他还说道:“机枪是一种多余的武器”。骑兵才是他心爱之物。看上去,他更适合指挥成吉思汗的部队,而不是英国远征军。
    英国人碰上这样的司令官,只能付出更大的伤亡。上任6个月后,黑格就获得了“屠夫”的称号。那是在梦魇般的1916年之夏。
1916年,德国参谋总长法金汉发动了凡尔登战役。凡尔登的防御长期被法国忽视,法金汉却认为那是法国防御体系的支承点。他的目的是要迫使法国在那里投入所有兵力,榨干它最后一滴血。德国参谋长比霞飞和弗伦奇多少要更聪明一些,但是他们同样犯了错误。霞飞迷信勇气,而法金汉迷信炮火。德国大炮一直比法军更多更强,现在,法金汉相信他能用炮火创造进攻的奇迹。
     德军在凡尔登方向集结了最大最猛的火炮,8小时内向法军阵地发射了200万发炮弹。
    这是前所未有的轰炸。猛烈的爆炸让大地震撼。到处都是翻飞的泥土和巨大的弹坑。枯枝败叶裹挟着腐臭的尸体。血肉模糊的残肢断臂让人做呕。一片可怕的修罗场。
     德国人认为那里不会有任何东西活着留下来。
    但是德国人错了。黄昏时分,德国人冲进阵地,迎接他们的依旧是机关枪的扫射。但一线上幸存的法军实在太过薄弱。他们刚刚熬过了世界上最可怕的轰炸,又被喷火器烧死,被刺刀戳死,被子弹射死。那是法国人的屠宰场。德军向潮水般地涌来。当天就占领了第一道防御阵地。战线被撕裂了一个口子。德国人在瓦砾和废墟中苦战前行。4天之内,他们以巨大伤亡的代价,又共占了两道防线,向凡尔登方向推进了将近5公里。凡尔登几乎触手可及。
    
    双方都执拗地盯紧凡尔登的阵地。谁也不肯退却。法国政府不许法军后退一步。任何下令退却的指挥官都将受到军法审判。法国投入了所有能动用的兵力,但情形依旧万分紧急。这时,一位叫做贝当(Petain)的元帅成了法国的英雄。他在战斗最危急的时候前往组织防御。
    贝当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将领。他并不是天才人物,但他既有组织能力,也有对现代战争的理解力。由于推崇现代防御体系,他在庸才充斥的法军指挥官中被视为另类。20多年后,他被视为法奸,处以终身监禁。但在1916年,他却是法国的英雄。在很短的时间内,贝当阻止了法军的混乱,加强了防御火力,振奋了士气。最重要的是,他整顿了凡尔登的补给。
    凡尔登交通线多被德军破坏,唯一可用的补给通道是一条二级公路。贝当抢修了这条不起眼的公路,又组织了3900辆汽车。一个星期之内,从后方向前线输送了二十多万士兵和两万多吨物资。这是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大规模的汽车运输。
     经过几个礼拜的努力,几个礼拜的苦熬,凡尔登最危险的时候过去了。
    
    其后的几个月内,德国和法国,都源源不断地把自己的青年输送到“凡尔登绞肉机”里。一百多万人倒在这台绞肉机里。法金汉要榨尽法国的最后一滴血,他几乎要达到目的。但是唯一的缺憾是:德国的血几乎也被榨干了。
     凡尔登激烈鏖战的时候,英国军队在干什么呢?
     英国人并没有闲着。黑格将军开始使出雷霆手段了。    
    为了支援凡尔登的法军,协约国决定在索姆河发动一场大规模进攻。让人吃惊的是,他们精心选择了一个最坚固的防御阵地做攻击目标。德国人在那里的防御阵地几乎是坚不可摧的。到处是两层楼深的地下掩体、错综复杂的铁丝网、密密麻麻的碉堡。三道防线形成了巨大的纵深,使这里成了世界上最坚固的工事。霞飞和黑格却聪明地选择这里下刀。
    法国军队困在凡尔登。黑格的英军成了这次进攻的主力。和法金汉一样,他也用大炮做战斗的序曲。炮火的猛烈程度毫不逊于凡尔登。无数吨的钢铁和火药倾泻到德军阵地上。但和凡尔登不同的是,深深的掩体保护了德军。德国士兵只有很少的伤亡。这种反差到底是说明了德军的运气,还是证明了霞飞和黑格的愚蠢,我很难置评。    
     英军出动了。
    在黑格爵士的英明领导下,英国绅士们扛着60斤重的装备(里面不仅有枪支和手榴弹,甚至还有餐具和肥皂,列举出来的话洋洋大观,足证黑格爵士象沃尔玛采购部经理一样细心缜密、滴水不漏。),忽忽直喘,步履蹒跚地冲了上去。黑格将军似乎深恐德军不便瞄准,还特意让这些人肩并肩地排成整齐队列,开向战场。
    这些英国绅士被将军们的胡说八道所迷惑。他们满以为德军已经全部死光,信心十足地向前挺进。看上去到了晚上,英军就可以在德国阵地上称心如意地使用餐具和肥皂了。但是德军偏偏不肯凑趣地死光。他们从地下掩体里爬出来,用机关枪把整齐的英国绅士们一排排地打死。阵地上布满了英国青年的尸体——和他们的肥皂在一起。
    更糟糕的是,英国人满以为德军只有两条防线。但是他们错了。    
    左翼部队被打得七零八落,退回原地。右翼拼死前行,挣扎着占领了这两条防线,却赫然发现前面还有完好无损的第三道防线。英军的沮丧可想而知。这是黑格将军所没梦想到的。他想到了手榴弹,想到了肥皂,想到了袜子,但就是没想德军到底有几道防线。    
    这简直是一场闹剧。和电影上闹剧不同的是,英国人为此涌出了真正的鲜血。6万人的鲜血。仅仅在战斗的第一天。这在英国战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一天。
    多少英国的菁华被将军的愚蠢扼杀!1914年参战的剑桥、牛津学生,一半以上都战死沙场。这些人里也许有另一个凯恩斯,另一个罗素,另一个卢瑟福。可这一切都不存在了。他们战死法国,而且往往尸骨无存。索姆河的闹剧式进攻不过是大悲剧的一个缩影。
    不管如何可悲,战斗依旧要进行下去。接下来的几个月的单调枯燥的杀戮。残酷的战斗无休无止,直到上天悲悯地降下瓢泼大雨。泥泞和阴雨结束了人类的大屠杀。双方都缩回自己的巢穴,舔舐自己血迹斑斑的皮毛。
     将近80万协约国士兵伤亡。德军损失54万。这是比凡尔登更大的一台绞肉机。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